文/畫 王唯行

我長期使用墨錠。每日清晨，總要在硯台邊坐上片刻，看手中墨錠在硯面上就著幾滴礦泉水划出圈圈波紋，磨出的黑色隨水流轉，漸漸凝成濃稠墨液。手指握著墨錠輕輕研磨，動作慢下來，心也跟著靜下來。後來曾因畫大幅作品需要，改用現成瓶裝墨汁，說是省事，實則心中總覺缺了點什麼。再回頭翻看那些墨汁畫作，墨色寡淡無光，紙面像是蒙著層灰，連筆痕都顯得敷衍。

如今書畫界多見瓶裝墨汁，展廳里常瀰漫著刺鼻氣味。有人圖省事，有人趕進度，把研墨這道工序省了去。可省下的不止是時間，連同墨色的層次、墨香的龍麝味也一並省去。藏家上門看畫，先要進書房，若見瓶裝墨汁，滿屋酸腐臭，便知畫作質地，轉身離去時腳步都格外輕快。

書畫家離不了墨。從前用墨錠是常事，近年倒成了稀罕。墨錠與墨汁之別，在於墨液質地。墨錠經手工研磨，煙料選自桐油松根，製成墨條時摻入廣膠、熊膽、麝香、金箔、珍珠粉等物，杵打千萬下，久藏不壞。研開後墨色濃淡分明，濃時如夜色沈沈，淡處似薄霧輕籠。筆尖蘸墨時，墨液順鋒而下，不滯不澀，紙上墨痕清晰，乾濕濃淡自有章法。墨錠研開的龍麝香氣格外好聞，是種略覺清冽味道，混著淡淡的中藥材氣息，聞著讓人安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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瓶裝墨汁雖方便，終究差了火候。市面常見瓶裝墨汁多用工業碳黑，加防腐劑、懸浮劑、增稠劑、穩定劑調和而成。瓶身標籤寫著“書畫專用”，實則墨色單薄混濁含糊。畫完後墨跡乾得快，遇水便暈開，隔日再看，紙上墨色發灰，連筆鋒都模糊了。更糟的是瓶裝墨汁易變質，放久了生出異臭，混著化學藥水味，聞著胸口發悶，腦袋發脹。

墨錠的好處不止在當下。老輩人常說，好墨經得起歲月。千百年前的古畫，墨色依舊烏亮如新，便是這個道理。墨錠用天然材料製成，隨時間推移，墨色反而愈發沈穩。反觀墨汁作品，不出十年便顯疲態，墨色褪成土灰，紙面泛出斑駁，墨采盡失。

我常想，書畫之事，急不得。研墨雖費時，卻讓手眼並用，感受墨色變化。墨液在硯中泛著微光，筆尖輕觸紙面，墨痕層層暈開，這過程本身便是種修行。瓶裝墨汁省去研磨，卻也省去了與墨對話的機會。畫作好壞，不單看筆法，墨色品質亦是關鍵。墨錠能隨用隨研，墨液新鮮，畫出的山水便有生氣；墨汁久置，墨色呆板，連花鳥都失了靈性。

如今市面上墨錠漸少，制墨師傅也多轉行。偶見老鋪子擺著幾方墨錠，包裝盒已泛黃，墨面光澤溫潤。買一方回來，研開時墨香四溢，恍如回到從前慢時光。書畫本是靜心之事，若連研墨都嫌麻煩，心浮氣躁，畫作又怎會耐看？

人生在世，總想留下些痕跡。畫作若能存世百年，自是幸事。墨錠雖貴，卻讓畫作多幾分傳世可能。貪圖墨汁省事，不過圖一時之便，誤了長遠。書畫家握筆時，當思墨色去留，畢竟紙上痕跡，終要面對時光考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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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桌上擱著幾方老墨錠，包漿溫潤。有時閒坐，隨手研開一方，看墨液在硯中流轉，想起年少學畫時光。那時老師總說：“墨好，畫才精神。”如今想來，確是至理。墨錠與墨汁之別，不在省事與否，而在對書畫的態度。用墨錠是敬重，用墨汁是應付，畫作高下，早在此刻定分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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